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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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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果只是這樣,她頂多也只是個頗有後院手段的女人而已。往後種種,根本怨不得她。然而,趙氏勢頹後,她就重新將目光放在楚氏身上,並對楚氏主母之位勢在必得。”

“在那個男人的默許下,她聯合當時還是妾的戾太子生母,害死我母親和兄長。”

“她以為這樣,就沒有人可以妨礙她成為新朝的皇後了……只可惜,她心比天高,命比紙薄。縱然有萬千手段,也不敵狺狺之犬。”

白扶蘇微微一笑,點塵不驚的眼底閃過一絲壓不住的快意,“呵,那可真是適合她的下場……”

渠月頓覺毛骨悚然。

雞皮疙瘩不受控制爬滿脊背。

當時他才多大呢?

怎麽算,都只不過是十五六的年紀吧?

她倒不是同情張雲薇的下場,只是很擔心白扶蘇的精神狀態,有點擔心他冷不丁犯病,到時候輪到自己可就不妙了。

畢竟,怎麽想,犬刑都不是個很好的死法。

京中趙氏餘黨被悉數挖出處置的同時,北境的異動也終於落下帷幕。

在章屠與張渠明的前後加急下,北方十八部的聯合一觸即潰,就連千裏之外的王庭,都被不知道出現在那裏的八百騎兵攻陷,生擒駐守王庭的王母,閼氏及王子等三十二人,相國、將軍、當戶、都尉等七十二人。

一舉打消了北疆異族的囂張氣焰。

就在他們準備滿載而歸之際,分隊長張守心揮退同僚,追著那個熟悉的身影,轉入迷宮般的巷道。

在巷道深處,披著深色長袍的男人緩緩拉下罩衣,露出一張熟悉的臉。

“二師叔!!”

張守心高興極了,他沒有絲毫顧慮,更沒有懷疑他怎麽會在這裏,翻身下馬,憧憬敬仰之情一如往昔,“當時引導我們迷路,不小心闖入漠南流沙區的時候,是二師叔你給信,引導我們走出來的吧?”

趙義看著他喜形於色的臉,無奈嘆了口氣:“……我原是不想你發現的。”

“我知道!二師叔特意變了字跡,只是,我對二師叔的字跡太過熟悉,才能認出來而已!二師叔,我們一起回去吧,要是小師叔知道你在這裏危險的地方,她肯定會擔心!”

言辭親密,感情真摯,仿佛不是身處異族王庭,而是在風平浪靜的上清觀。

趙義眼神動了動,試圖婉拒,卻沒扭過張守心熱情的邀約。

因為有過命的交情,即使張守心中途帶來一個陌生人,他們也沒有絲毫懷疑,反而將他當做自己同僚一樣對待。

這晚,一行人夜宿沙漠。

吃飽喝足後,趙義卻有些睡不著。

當他起來散心的時候,碰巧遇見了巡夜回來的張守心,不由有些震驚:“守心還這麽小,也要守夜嗎?”

張守心驕傲挺起胸膛:“我比大家都年輕,精氣神更充足,恢覆得也更快,當然要守夜。”

他得意的話還沒說完,身後的同僚們就跟他勾肩搭背笑鬧起來。

最後,張守心陪著趙義在漫漫黃沙中排遣愁緒。

他們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分別之後的事,偶爾,也會聊起渠月的事,只要一說起渠月已經成親,趙義就沈默下來,似在悲傷。

張守心安靜走在他身後一步遠的位置。

廣袤的荒漠反射著瑩瑩月色,仿佛行走在晶瑩的水面。

悠長的夜風,吹拂著黃沙地,隱隱可以聽見砂石行走的聲音。

沈默良久,張守心出聲問:“二師叔,咱們回去後,你會去看望小師叔嗎?”

“會罷。”

“那……你會帶她走嗎?”

張守心低著頭,雙拳微微攥緊,“雖然小師叔已經成親了,但我知道,她一直喜歡的人,只有二師叔你。”

“……我知道。”

趙義仰頭眺望天空皎月,微微出神。

雖然被白扶蘇逼入絕境,但他還並沒有輸。

從京中最後傳來的訊息,趙義已然清楚,白扶蘇到底是入了甕。

就像那些甘心跪伏母親腳下,做她裙下之臣的男人們一樣,白扶蘇也迷戀上了馴服別人女人的感絕。

甚至為了她,就連包庇趙氏的王家,都舍不得株連到底。

趙義壓制著上揚的唇角,臉上擺出落寞的神情。

正得意著,他又想起渠月曾經給他寫過的封封情意纏綿的信箋,上面,她曾不止一次提到過,想要跟他結為道侶,想要跟他兒女雙全。

如今,結為道侶已然不現實,但,讓她兒女雙全,卻還能實現。

念及此,趙義臉上重新浮出一絲舒心的笑。

同時,也不由暗暗感慨,上清觀不愧是母親的龍興之地,縱然母親已經死去,卻也依舊在庇佑著他。

渠月在幫他,就連原本就該死去的張守心,也在幫他!

張守心一行人因為迷失方向,已經很久沒有接到過來自京中的消息,自然,也就不知道京中風起雲湧的事實。

只要合理利用他,再次跟渠月溝通消息,就能重新置之死地而後生。

——瞧啊,天都在幫他!

趙義再也壓制不住上揚的唇角。

他已經迫切想讓白扶蘇也嘗嘗,失去一切的痛苦。

電光石火間!

利刃出袖,裂空而來。

“噗呲——”

伴隨著利刃入肉的撕裂聲,趙義只覺心口一涼,眼前明亮的皎月,瞬間黯淡下來,仿佛墜入水中,濛濛月色再也看不真切。

“既然知道,你為什麽不早點帶她走?” 陰鷙冷漠的聲音自趙義身後緩緩響起。

“……守、守心?”

趙義視野模糊。

他茫然低下頭,只見閃著寒光的短刀已經破胸而出,殷紅的血匯集刀刃,啪嗒啪嗒往下流。

“說到底,不過是你從未真的喜歡過我小師叔而已。”

“你是在利用她。”

“你一直以來的都在利用她,算計她,甚至,還想利用我去傷害她……二師叔,你背叛了我們的同門情誼,也作踐了我小師叔的真摯感情。”

張守心如是說著,狠辣轉動手中短刀,鋒利的刀刃一點點將他的心臟內腑絞碎,即使華佗在世,也救不了,“我給過你機會,可即使到了這個時候,你嘴裏也依舊沒有一句真話。”

“甚至,你還想破壞我小師叔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靜生活,將她再次卷入你跟白扶蘇的對弈中……不可饒恕!”

“絕對不可饒恕!!”

****

在張守心早早死去的時候,他這位二師叔回去過谷裏。

然而,他的到來,卻只帶給渠月噩夢一般的經歷。

在章屠將軍受命帶渠月入京之前,趙義在發現小師叔保留了所有信件後,特意避開所有人,來到了谷裏,無視小師叔的拒絕,強迫跟她糾纏到天明。

甚至,還可恨地讓她狼狽的姿態,毫不遮擋地出現在章屠眼前。

“求你……不要告訴我大師兄!”

“是我棋差一著,一切都是我活該,你不要再問了……”

即使自己被狠狠羞辱一番,可她最擔心的,仍然是張渠明,生怕他會別牽連到那份恩怨裏。

而最後,他小師叔也確實做到了。

張守心也終於明白,小師叔嘴裏“我會讓他們不得好死”的“他們”,究竟是什麽人。

夢裏,他無能為力;可現在,不一樣了。

他已然明白,但凡二師叔對小師叔有一絲不忍和真心,他就不會將小師叔困在谷裏,更不會對小師叔成親之事毫不在意。

甚至,只要他還活著,就勢必會給小師叔帶來不必要的困擾。

所以——

絕對不允許再他活著見到小師叔!

“你讓我小師叔不敢信人,不敢再愛人,甚至,就連一絲好感都不敢對外表露,生怕自己給他人帶來災禍。”

“她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,可你卻讓她過得那麽苦。”

“二師叔,我答應你的事,我做到了,如今……也到了你該償還的時候。”

天地倒懸,視線反轉。

奔湧而出血水濺了一地。

這是趙義此生聽到的最後一句話。

京裏。

光是處理沈王兩家,挖出各地隱藏的樁子,就花費了不少時間,等到事情漸漸有消停下來的趨勢時,年都不知不覺過去很久了。

之後,接連飄了好幾場冬雪。

潔白的積雪覆蓋天地,遙遙望去,天地共色,是很美的景致。

然而,卻讓房脊樹梢的鳥雀失去了覓食的地方,以至於很輕易就能被渠月簡陋的陷阱抓一筐。

渠月在這裏玩得樂不思蜀,白扶蘇數次提議回定王府,她都拒絕了。

這天,纏綿幾日的大雪再次放晴,冷琉璃般的日色照在身上,冷冷清清,一點也不熱乎。

渠月坐在臺階上,果斷將手插入大黑溫暖的腹部,讓它給自己暖暖。

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,又有拜帖投入別院。

錢左的表情很奇怪,這讓渠月隱隱有些好奇,接過來一看:唷,又是熟人。

——王家母子。

而他們的目的更是簡單,想要她去求求情。

曾經的王家主母毫無形象地在渠月面前悲泣:“上一輩的恩怨,不應該牽連無辜的孩子啊。罪婦知道,王妃殿下您受苦良多,可如今,您已經嫁給定安王,成為啟朝金尊玉貴的王妃殿下,無人敢小瞧您。”

“而若薇,雖然她不是罪婦親生,可她也在罪婦失去親女後,給了罪婦慰藉,讓我的日子不至於太過難捱……還望、還望王妃殿下,看在若薇帶您盡孝的份上,饒恕她吧!”

“她還只是個孩子啊!”

渠月微怔,下意識望向王忞。

王忞避開她的目光,恭敬躬身伏地行大禮:“若薇她……並非是不懂事的女孩子。那時候,是罪民與母親的談話,不小心被她聽到,她才會因為擔憂和嫉妒犯下大錯。”

“她並非是真的想要奪取您的一切,她只是……只是太害怕了,害怕自己一無所有,害怕自己會受災殞命……”

“求您,饒恕她這次吧。”

“罪民和母親會帶她歸家,從此以後,與青燈古佛常伴一生,替您祈福。”

渠月怔楞原地。

他們知道她是誰,卻一直沒有救她的意思,只是讓李叔一家從旁照拂,她曾以為,這就是他們能做到的極限。

雖然不甘、不願、不忿,卻也無法怨恨。

可如今,這又算什麽呢?

親女不去救,反而為了養女不顧一切……

她的母親,她的兄長,在無視她的死活後,竟然為了跟自己毫無血緣的罪人之女,哭求到她面前,讓她寬宏大量,讓她理解養女的心情,讓她不要跟養女計較……

可笑。

真是,太可笑了!

“……這一定是夢吧?”

這樣想著,渠月緩緩站起身。

不然,這世上怎麽會如此荒謬的事情?

她想要離開。

不想再在這個夢裏多呆一秒。

然而,她還沒來得及越過跪在跟前的王氏母子,強烈的眩暈感就沖上大腦,她只覺眼前一黑,強烈的窒息湧上心頭,沒來得及說一句話,便昏了過去。

“王妃殿下——”

驚恐的呼喚四起。

等渠月再次醒來,已經回到了熟悉的定安王府。

她楞了一下,旋即望向身側的白扶蘇,輕聲道:“如果沒有查明,我將會得到什麽樣的下場,她王若薇就要得到什麽下場!”

“好。”

“你不要對她手下留情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不不不。”

渠月很快搖搖頭,自己否定了自己,“你留情也好,不留情也罷,都跟我沒關系。畢竟,她也曾跟你春風一度,甚至,還差點成為你孩子的母親,你會憐惜她也是很正常——這種事,我很早之前就已經想開,只是……”

她緊緊握緊自己的大手,眸子執拗盯著他,“我只是個孤兒而已,給我太高的地位,只會浪費,根本沒必要。”

“所以,你去娶她吧。”

“張雲薇即使有萬千不好,但我知道,她在民眾有很高的聲望,你跟她女兒成親的話,有利於社稷安穩,民心歸順,遠比娶我更合算。”

“而我,已經沒什麽能取悅到你的了。”

“白扶蘇,定安王殿下,善士……看在我們之前相處也還算愉快的份上,我們……到此為止,好不好?”

渠月再一次提出自己早就有的念頭。

此時此刻,她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,沒有半分賭氣任性的成分在裏面。

只是,那哽咽的聲音,仿佛在哀求。

哀求得到最後一絲體面。

“……好。”

渠月定定註視著他,旋即,莫大的驚喜湧上心頭,大喜大悲之下,她再難克制內心解脫的歡欣,松開握著他的手,捂著臉,蜷在榻上,縮成小小的一團,喜極而泣,不停道謝。

白扶蘇坐在側邊,大手輕拍著她顫抖單薄的背脊,輕聲:“只是,現在還不到時候?”

“……”

渠月感受著他炙熱的手心順著自己的身體,緩緩來到她腹部,輕輕貼著,不動了,正奇怪著,就聽他道:“阿月,你有孕了,按照月份,應該是我帶大黑去找你的那次。”

“不可能!”

渠月觸電般一把拍開他的手,猛地坐起來,不停往後退,直到後背碰到冰涼的墻壁,才堪堪停下,防備地瞪他,“我有吃藥!每一次、每一次,我沒有一次遺漏過!!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白扶蘇沒有再試圖去碰她,而是保持著端坐榻邊的姿勢,望著驚魂不定的渠月,凈水眼底閃過異樣的神光,“只是,我從來沒說過,你喝的是涼藥。”

渠月呆了呆。

是啊。

他確實從來沒說過。

那藥只是會在他離開後送過來而已,她就默認是涼藥了。

“你心思重,還落過水,即使有唐大夫從旁調理,也是不容易懷孕的,阿月……這大概就是你我之間的緣分吧。”

“緣分?”

渠月怔怔望著他,唇瓣慘白哆嗦,啞聲呢喃,“一個根本不受期待,將要重蹈我人生覆轍的孩子,也是……緣分?!”

“不,我不要生……絕對不要生!”

白扶蘇眼疾手快,一把攔住她,強行將她扣在懷裏:“不會發生那種事!”

“阿月,不會發生那種事!”

“他會是我們心愛的孩子,以後,還會成為新朝的統治者,我保證,我向你保證,他將會得到這世上最好的一切……”

“萬一是女兒呢?”

渠月掙紮不開,內心陡然爆出無盡的淒涼,尖叫著打斷他的如夢似幻的承諾,“萬一是個女兒呢?!!”

白扶蘇:“我會給她尋一個體貼溫柔的駙馬,絕對不會讓她……”

“那她還不如現在就死了!!”

渠月痛苦地合上眼,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,源源不斷從她眼裏湧出,“既然在生下來的那刻,就要被分出個三六九等、高低貴賤,就連未來都已經可以一眼望到底,與其活在世上重覆我的過去,還不如立刻死了!”

白扶蘇擰眉:“也不一定就是女兒,就算真是……”

渠月的回答更直接。

她惡狠狠咬著困住自己的手臂,趁他吃痛,慌忙掰開他的手,徑直跳下去,連件衣服都沒來得及披,就穿著單薄的裏衣,赤腳拉開門!

也許是情緒起伏太過激烈,又也許是門外湧進來的風過於寒冷,泡在溫暖熱度中的渠月打了個寒噤,還沒有跑就出去,肚子就抽筋般痙攣起來。

仿佛有刀子胡亂攪動。

渠月腳下一軟,呻、吟著跌跪地上。

“阿月!”

白扶蘇及時抱住著她,忙讓嚇呆的下人們去請唐大夫。

而唐大夫如今已經住在定安王府,聽下人說渠月跟白扶蘇起了爭執,腹痛不止,道了聲“作孽”,也不敢怠慢,在下人的攙扶下,緊趕慢趕跑過去。

所幸,經過診脈,只是情緒波動太過劇烈引起,胎兒尚且康健,也不需要用藥,只要註意心平氣和,切勿與孕婦相爭後,唐大夫就恭敬退下。

白扶蘇松了口氣。

渠月卻道:“即使你將我困在這裏,也是沒用的。我不會生下根本無法掌控自己人生,要依托男人,才能活下去的孩子。你不盡快給我藥,那我就只好帶著她一起走了。”

聞言,白扶蘇卻只是笑了笑。

事已至此,他根本並不怕她不配合。

他握著渠月被寒風吹涼的手:“不看僧面看佛面,阿月,你的大師兄和小師侄,再過不久,就要凱旋了。”

“你舍得離開他們?”

“即使舍得……你就不怕他們追隨你而去嗎?”

而渠月則是怔怔望著帳頂,沈默半晌,才回答:“事有輕重環境,人有親疏遠近。雖然不舍,但我只是為了不作孽,想必他們也會理解我的。”

霎時間,被捏在掌心的手仿佛要被捏斷了一般。

渠月面無表情。

白扶蘇:“阿月,你這樣就有些不知好歹了。”

渠月:“謝謝,大師兄也這樣罵過我。”

白扶蘇:“……”

白扶蘇唇線抿緊,良久之後,他深吸一口氣:“依你!不管你腹中孕育的究竟是男孩兒,還是女孩兒,都會成為新帝!”

“你敢推一個女人成為皇帝嗎?”

渠月乜斜而來,表情說不出的輕蔑鄙薄,“嬴姞占據天時地利,尚且不能!”

“我如何能信你能讓一個不知資質如何的孩子,得到最好的一切?”

“白扶蘇,我不會信你,更不會拿著孩子去跟你賭。”

“你到底想要什麽?”

白扶蘇死死捏著她的手,好像這樣的話,自己就能立於不敗之地,占據上風了。

“我要這個孩子,無論男女,都寄在玿公子名下,為他承嗣。”

白扶蘇臉上風雲突變,半晌,才道:“可。”

“再用你母親和兄長起誓吧。”

白扶蘇沈默註視著,到底還是順從了。

渠月這才終於松了口氣,繃緊的身體也漸漸放松了下來,並說出了自己的最後一個要求:“生下這個孩子,我就要走!”

“……你不要她了?”

“沒有我,她會過得更好。”

白扶蘇聲音冰冷:“阿月,你還別太得寸進尺了。你知道,我原本可以什麽都答應你,卻在你生下這個孩子後反悔……到時候,別說你的女兒,甚至是你,又能得到什麽呢?”

“乖乖做我的定安王妃,還是被我關起來,做階下囚,你自己選。”

聞言,渠月低低笑出聲。

她側過頭,蒼白羸弱的小臉陷在如瀑的鴉羽長發裏,更顯得她虛弱不堪:“從我意識到自己被徹底拋棄的那天起,對我來說,這世上,最幸福的事,就是能跟心愛自己的母親死在一起。”

“茍且的活,遠沒有同生共死來得有吸引力。”

“白扶蘇,你盡可以欺騙我,也盡可以折辱我的孩子,這些都不重要。”

“只要你不砍掉我的四肢,拔掉我的牙齒,挖出我的眼睛,遲早,我都可以帶著孩子一起走。”

她笑顏溫婉,眸光繾綣瀲灩。

她看起來是如此柔弱可欺。

然而,她的話卻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。

白扶蘇定定盯著她。

很快就意識到,她並非是在說狠話。

在那些煩人的夢境裏,她就是如此處置了他的孩子。

甚至,後來她逃跑被抓,她想必也是看穿他的想法,所以,才會那麽果斷地趁侍衛不備,引頸自裁。

只要被逼入絕境,不管是男人,還是女人,都會擁有無與倫比的狠心和覺悟。

越是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,白扶蘇越是不敢小瞧了她的話。

可同時,他也更清楚地意識到一點:

他大概是真的有點喜歡她。

****

達成共識後,渠月終於消停了下來。

白扶蘇也終於徹底松了口氣,但同時,他也忙碌起來。

經常是宮裏府裏連軸轉。

畢竟,推女兒上位,與推男兒上位,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困難程度。

他必須要做好最壞打算。

他整日奔波,偶爾回來,也是已經深夜,是連安心養胎的渠月都為他感到辛苦的程度。

小春提議,不如給他送件禮物,聊表心意吧。

渠月覺得不錯。

年後,當白家主母邀請她去寺廟燒香祈福的時候,她就順手從寺廟給他求了一串白玉菩提佩珠,聽說是有大師開光,很靈驗。

白扶蘇捏著佩珠打量一圈,表情古怪。

渠月莞爾:“這手串很襯你。”

白扶蘇俊眉一挑。

渠月沒說假話。

白扶蘇骨相很美,皮膚也很白,那串通體瑩白的白玉菩提,滴溜溜掛在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上時,莫名就有種說不出的禪意和諧。

仿佛天生就該是他的陪襯。

渠月:“當然了,最重要的是寓意很好。清業障,增福報,我發自內心希望你能活得長久一點。”

白扶蘇慢吞吞:“……不,我只是在想,你自小在上清觀長大,這麽坦然就接受去佛寺祈福燒香嗎?這些年,我也聽了不少佛道相爭的傳聞……”

渠月:“爭有什麽用?自古是哪裏靈驗去哪裏,不過是一群泥塑的石頭罷了,普通人光是活著,就很不易了,誰還願意摻和他們之間自討苦吃?真是活膩歪了……”

“這倒也是。”

白扶蘇笑了笑,將白玉菩提佩珠戴在手上。

草長鶯飛的春三月。

疆大軍凱旋,俘獲異族王子親王部下,不知凡幾。

無數人功成名就,但也有無數人留在了荒蕪的北疆,倒在了勝利的前夜,再也無法跟自己的同袍分享勝利的喜悅。

那時候,渠月懷孕四個月,也已經顯懷。

小春他們比較緊張,沒有讓她去城門迎接觀看北疆大軍入城,說是怕煞氣沖撞看她,不過,卻在論功行賞後,特意留下已然成為將軍的張渠明與張守心,讓他們陪著渠月說話。

小春領下下人退下。

張渠明看見她的時候,楞了一下。

渠月很有自知之明,她靠坐柔軟的椅子上,摸了摸臉:“是不是我長胖了?”

自從不會惡心反胃後,她精神就好了起來。

沒有什麽需要忌口的了,她吃起來就沒什麽顧忌了。

“沒有沒有!”

張守心高興跟她打招呼,蹦到她身邊,“小師叔的氣色,比先前好了不知道多少,看起來更明艷動人了!”

張渠明也搖搖頭,一邊讓張守心顧忌些,小心沖撞了她,一邊上前想要去摸她的脈搏,卻在將要碰到的時候,突然想起來兩人的身份,倏然收回手。

渠月像是沒看見他的動作,將手腕遞到他跟前,空著的那只手側首支頤,手指透揉著額頭,輕聲道:“最近,我總是感覺有些頭疼,大師兄快幫我看看,我是不是要死了?”

如此口無遮攔,惹得張渠明當即皺眉,冷聲訓斥:“胡說八道!”

訓完,張渠明到底還是搭在她手腕上,認真幫她把脈。

張渠明收回手:“並無大礙,只是稍微有些體燥而已,平日裏註意休息,少吃辛辣之物即可。”

渠月望著他,笑盈盈:“這我就放心了,不然,我總覺得自己要死了。”

張渠明目露不讚同神色。

張守心靠在她身邊,很有分寸地避免壓到她肚子,耐心勸:“小師叔,不能胡亂咒自己,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!”

渠月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逡巡,須臾,輕笑出聲。

她擡手捏著張守心的小臉,擡起來,點漆眸子噙著柔和的笑,深深望入他眼底,卻帶著莫名涼意,看得張守心肝兒顫:“長命百歲?如何能長命百歲?我的大師兄,那麽有主見,我也就不說什麽了,可我竟沒想到,我的小師侄,竟然也這麽有覺悟……怎麽?北疆好玩嗎?”

張守心求救地望向自家師父。

張渠明沈吟片刻,站起身:“我去幫你端點清熱去火的茶水來。”

說著,便轉身去了院外。

張守心瞬間哭唧唧。

屍山血海裏,他沒有哭;被敵人一刀劈在身上,他也沒有哭;看著剛剛還跟自己談笑風生的同袍,轉眼間就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,他也沒有哭。

然而,此時此刻,被小師叔捏臉質問,他突然就難過起來,抽泣著哭鼻子:“小師叔……我很想你,在北疆的時候,我真的無時無刻不在想你。”

“真的?”

張守心急切點頭。

“倘若下次戰事再起,你還會去嗎?”

“……會。”

渠月莞爾,瞬間冷下臉,使勁捏他的腮幫子:“那你還是別想我了!不然,我遲早被你們一個兩個的氣死!”

二人鬧了一陣,張守心坐在地上,腦袋枕在她腿上:“小師叔,我遇見二師叔了……”

渠月撫摸著他頭發的手一滯。

“他說,北疆天山的雪,真的跟你想象的一樣好看,唯一的遺憾,就是你不在。”

“之後,他就趁著夜色離開了,我也是想挽留的,但他走入了當地人稱為‘魔鬼領域’的流沙帶……”

“小師叔,二師叔也許確實是眾人嘴裏罪孽深重的趙氏子,但,他應該是喜歡你的,即使……”

“不必說了。”

渠月深吸一口氣,打斷他的話,“不必再說他了,一切……都已經過去了。”

張守心點點頭,沒有反駁。

可不是嘛。

那時候,不管二師叔作何選擇,他都會親手斬去他的頭。

無論是真情,還是假意,他都要給定格在“真情”上。

唯有如此,他的小師叔才能多少開心一點。

****

大概是章屠的回歸,給了白扶蘇把控全場的底氣。

在經歷沈王之變後,嬴姞就已經光明正大臨朝聽政,如今,更是直接讓小皇帝稱病,自己大權獨握。

——變天了。

文武百官心裏明鏡是的。

果不其然。

當定安王府裏傳來嬰兒的啼哭,年僅五歲的幼帝,就自覺禪位嬴姞。

改國號,秦。

史稱,秦元帝。

是歷史上第一位女皇。

此國號一出,原本因為女子為皇,恨不得撞柱死諫的大臣們瞬間息聲。

——秦。

他們面面相覷,咋舌不已,突然就有點搞不懂上面那位是什麽意思。

要知道,這秦啊,那可是前朝的國號!

直到當世大儒方老,以百歲高齡,攜家帶口數百之眾,從南郡遷徙京中,恭敬向她行禮,宛若定海神針一般坐鎮國子監。再不見當初以“高齡”婉拒楚氏招攬的樣子。

不僅如此,還不止有一個學子見過方老與女皇相談甚歡,偶然興致所及,還會撚著呼吸,高聲誇讚女皇有明主之風,不愧是子卿親女,深得子卿遺風。

子卿。

這個名字更是要命的熟悉。

稍微年長都知道,這是前朝太子的字。

而前朝太子,還是方老最後的關門弟子。

文武百官:“……”

於是,在方老的鼎力相助下,最有可能對著女子登基為帝指指點點的學子儒生們,也消停了。

嬴姞。

史稱,秦元帝。

不僅是歷史上第一位女皇,更是歷史上唯一一位成功覆國的皇帝。

而當她平衡好各方勢力,終於坐穩著帝位時,她才終於第一次望著身邊正在甜甜入睡的女嬰。

孩子還小。

根本看不出像誰。

但嬴姞望著她的目光卻很是憐愛。

“很像您。”

說這話的,是啟朝最後一任新科狀元方承儒。

他是方老玄孫,一表人才,能力出眾,如今已是禦史大夫,是新派的領頭羊。

嬴姞搖搖頭:“比起像我,她更像她的親生父母。”

方承儒:“話雖如此,不過,這孩子身體裏,也留著一半您與玿皇夫的血脈,會像您、像玿皇夫,也在情理之中。”

“是啊。”

嬴姞沒有否認,“雖然不是我親生,但她身體裏確實留著我跟玿哥的血,伯安……”

“微臣在。”

“日後,你可願意像你曾祖父輔佐我、輔佐我父親一樣,輔佐我跟玿哥的孩子嗎?”

方承儒絲毫不慌,振袖跪在地上,恭敬起誓:“臣必竭股肱之力,效忠貞之節,繼之以死。”

嬴姞親自扶他起身,目光重新落在那個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仍在沈睡的女嬰身上,唇角微不可查向上揚起。

當時,她跟白扶蘇約定,倘若渠月生了男兒,便由他做皇帝;反之,則由她。

渠月能生下女兒,真是太好了,幫她省了很多事。

不愧……

是她親侄女。

嬴姞臉上依舊是讓人如沐春風的和煦笑意,心裏卻暗暗期許,如果這個孩子,稍稍繼承一下她們一脈相承的狠心和天分,就更好了而被嬴姞念到的渠月,已經離開了京城。

跟她一起離開的,還有白扶蘇。

——新朝不需要兩個攝政王。

他們並沒有特意同行,只是,機緣巧合下,他們還是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深夜相遇了。

白扶蘇孤身在外,卻被殘存的趙氏餘孽圍剿,眼見就要身死魂消,偶然遇見了同樣在樹林中休息的渠月。

他驚了驚,本能就要將敵人引走。

不曾想,渠月卻跟了上來,直到他逃得再也跑不動,向來幹凈的衣袍都被淋漓鮮血染濕,她才款款而來,噙笑瞇起的點漆眸子說不出的微妙。

“趙義已死,他們已經不會對你手下留情了。”

白扶蘇心平氣和,“即使想要看我的下場,也沒必要拿著自己的安全開玩笑。”

渠月笑盈盈:“並不是哦。”

她仿佛看不見那些縱身撲過來的武者,慢條斯理從袖裏掏出扁平如匣的銀制暗器,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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